上海方言中的“吃”
来源:咬文嚼字 作者:沈嘉禄 时间:2021-03-31 13:42 阅读:1645
作家在写作过程中是有着诸多苦恼的,而要做一个上海作家似乎还要多一种苦恼,那就是将上海方言融进作品而往往得不偿失。
本来,作家将方言引进作品,可以为塑造人物形象服务,为作品增添一点地域色彩,也可使叙述语言变得丰满起来、生动起来。在一些用方言描写和叙述的地方,能微妙地传递作者的感情,表示一种感情倾向,令倾心的读者品味到作者的艺术风格和苦心孤诣。方言用得活而巧的作品,读起来就是有劲,既可看又朗朗上口,仿佛与老朋友对话。有些方言比较冷僻,但非因此而不能传神,读者初看可能不怎么明白,但稍一琢磨就可意会了。
上海方言中有一个字使用的频率相当高……这个字就是“吃”
上海方言中有一个字使用的频率相当高,与其他字组成的词语用进文学作品中也比较自然,这个字就是“吃”。在搭配时语法上也许说不通,但颇能传神,而且形象生动,生命力强。这能不能说上海人对吃是一向在意的呢?
随便举几个例子。遇到一件棘手的事而一时无法应付叫做“吃酸”;遇事惊慌失措叫做“吃慌”;盯住一个人非要把事情办妥了的叫做“吃牢”,意思与北方话中的“铆住”一样;遇到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而无招架之力叫做“吃瘪”;被上司训斥叫做“吃排头”,在过去也叫做“吃大菜”——“今天老板请我吃大菜了”,听的人千万不要以为老板真的在笼络他;在处理人事中两头不讨好叫做“吃夹档”,也有叫做“吃三夹板”的;受了风寒叫做“吃冷风”;仕途上受挫叫做“吃下风头”;在社会上朋友多,兜得转,凡事总能逢凶化吉、遇难呈祥的叫做“吃得开”;挨了打也有说法,叫做“吃生活”,被人用曲起的指关节敲击脑袋就叫做“吃毛栗子”;而被踢了一脚就叫做“吃火腿”了,要是被外国人踢了一脚,就叫做“吃外国火腿”,这在某种人眼里多少还有点可得意的呢;进医院动手术叫做“吃一刀”,有点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的味道;蹲监狱叫做“吃官司”;空喜欢一场叫做“吃空心汤团”;调戏妇女就是“吃豆腐”了。
吃银行饭、吃萝卜干饭、吃家生、吃红灯……
至于从事某种职业,也可用“吃”字来形容。比如“吃银行饭”“吃铁路饭”,“吃开口饭”专指唱戏的、说书的、教书的,还有“吃死人饭”的,那种人大约就是靠办丧事赚钱的。还有一种“吃软饭”的,说出来就不好听了,但吃这种饭的今天还大有人在,大吃特吃,胃口奇好。当学徒,就是学生意的,叫做“吃萝卜干饭”,一吃就要好几年。我是吃过萝卜干饭的。而现在的青年人只要不是存心吃父母闲饭的,踏上社会后一般都能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,有一份比较优厚的工资,学徒两字好像进了博物馆。青年人不再吃萝卜干饭了,拿了薪水就去吃“肯德基”或“麦当劳”。
由“萝卜干饭”联想到“吃萝卜干”,这是特指在打排球时不得法,球触痛手指关节;“吃黄牌”“吃红牌”是指在体育比赛中受到裁判员的警告和处罚;如果是播音员在播音时读了破句,就叫做“吃螺蛳”;被别人动刀动棍打了就叫做“吃家生”;营业员或出纳在工作中账面轧不平,少了钱,就叫“吃赔账”了。而在经济活动中一方收到另一方开出一张空头支票,叫做“吃空单”,那是一件挺麻烦的事,这样的事现在多了起来。还有买到了假货、被朋友骗了一下、上了路边缲边模子的当等等,就叫做“吃药”;而如果在马路上遇到红灯,也有一“吃”,叫做“吃红灯”;一旦违反交通规则,被警察罚了款,就叫做“吃单子”,这顶多牺牲一点零花钱而已。
顺便再说两个“吃”字。一个是“吃香”,表示某人得到社会或一个层面的承认,大家都要他抛头露面以增光彩。还有一种意思是针对某种职业而言的,在社会上有许多人竞相谋求的职业就是吃香的职业了,比如证交所里的红马夹。另一个是“吃相”,如果从字面上谈,专指一个人在饭局上的表现。某公上饭桌如上战场,有风卷残云之势,“够不着,站起来”,专挑好吃的往自己嘴里塞,就是“吃相难看”了。还有就是特指一个人在社交场合的形象和风度,如果说话时粗声恶气,脑门上青筋暴出赛过一条条蚯蚓,手指又直戳对方的鼻梁,也叫“吃相难看”。
上海人善于运用“吃”字,一个“吃”字被善吃的上海人运用得弹性十足,适应性极广
为什么“吃”字用得如此丰富多彩?这大概与“民以食为天”有关。“吃”是老百姓生活中最普通的头等大事,用“吃”来形容、来比喻,是最通俗、最形象不过的了。上海方言中的“吃”字,除了吃什么什么饭,一般都表示被动,有接受和承受的意思。还有就是表示动作的,喝、吸这类动作在上海方言中大多以“吃”字替代。酒是喝的,而在上海方言中就叫做“吃酒”,并不是说上海人的酒量特别好;还有吸烟,上海人也叫做“吃香烟”,似乎烟瘾大得要把整支烟都吞下了。这样以一“吃”而代之的做法,让人觉得上海人不善于区分动作,词汇量很少似的。其实这也可以说是上海人善于运用“吃”字,一个“吃”字被善吃的上海人运用得弹性十足,适应性极广。要是有心在街头巷尾站上一会,就会发现这种与“吃”有关的方言俚语被上海人操练得很具城市特色,有一种以一个字统领全局的工业化特色。北京人说话被公认为词汇丰富,但在这个小范围里,肯定是“吃”不过上海人的。
(本文刊于《咬文嚼字》1996年第11期《语林漫步》栏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