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莺啼绿映红
来源:咬文嚼字 作者:宗守云 时间:2019-08-08 19:13 阅读:977
唐代诗人杜牧在《江南春》中写道:“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”这首诗脍炙人口,传唱不衰。无论是韵律还是意境,无论是形象还是情感,都是无可挑剔的。可是到了明代,杨慎在《升庵诗话》卷八中说:“唐诗绝句,今本多误字,试举一二。如杜牧之《江南春》云‘十里莺啼绿映红’,今本误作‘千里’,若依俗本,‘千里莺啼’,谁人听得?‘千里绿映红’,谁人见得?若作‘十里’,则莺啼绿红之景,村郭楼台,僧寺酒旗,皆在其中矣。”清代,何文焕在《历代诗话考索》中又批评了杨慎的观点:“‘千里莺啼绿映红’云云,此杜牧《江南春》诗也。升庵谓‘千’应作‘十’。盖‘千里’已听不着、看不见矣,何所云‘莺啼绿映红’耶?余谓即作‘十里’,亦未必听得着、看得见。题云《江南春》,江南方广千里。千里之中,莺啼而绿映焉,水村山郭,无处无酒旗,四百八十寺,楼台多在烟雨中也。此诗之意既广,不得专指一处,故总而名曰《江南春》,诗家善立题者也。”孰是孰非?王希杰先生在《汉语修辞学》中说:“杨慎误会了杜牧的视点,作出了错误的理解,提出了不恰当的指责;何文焕正确地把握了杜牧的视点,他的意见是正确的。”
的确,关于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的恩恩怨怨,归根到底都是视角的差异造成的。原作者杜牧的视角是“上帝视角”,写作者就像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,能够以非现实的方式不受限制地描写任何事物。杜牧显然是以“上帝视角”来描写江南春景象的。杨慎则是以“言者视角”进行批评的。所谓“言者视角”,是指说话人以自我为中心描写事物,说话人处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背景下,以现实的方式描写事物,并参与事件的进程。如果以“言者视角”描写江南春景象,当然听不到千里莺啼,看不到千里绿映红,甚至连十里也听不到看不到。杜牧以“上帝视角”写作,杨慎以“言者视角”分析,所以说杨慎误会了杜牧的视角。何文焕回归到“上帝视角”分析,因而正确地把握了杜牧的视角。
“上帝视角”和“言者视角”的区分,可以很好地解释文学创作和语言表达。在鲁迅作品中,《阿Q正传》显然是基于“上帝视角”的叙述,作者鲁迅就像全知全能的上帝,阿Q的一切活动都尽在掌握,包括人物的语言、行为、心理等等,而作者本人并不参与其中;《孔乙己》则是基于“言者视角”的叙述,作者把自己当作咸亨酒店的伙计参与整个事件的进程,在《孔乙己》中,作者对孔乙己的刻画,要么是亲眼见到的,要么是听别人叙述的,都是以现实的方式叙述的,由于作者不是站在“上帝视角”描写,所以孔乙己的结局只能是猜测,“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”。
语言表达也有“上帝视角”和“言者视角”的区分,同样的客观事实,用不同方式表述,可以反映说话人的不同视角。例如:
(1)山谷中有许多房子散布其间。
(2)山谷中有许多房子不时闪现。
(3)长江自西向东流入大海。
(4)长江自西向东流了过来。
例(1)(3)是“上帝视角”的表述,说话人站在“上帝视角”描写特定场景,而自己并不参与其中;例(2)(4)是“言者视角”的表述,说话人参与其中,例(2)说话人是行走在山谷中的,例(4)说话人是面向西方,站立在长江边上的。上述情况说明,在情景相同的情况下,视角不同,语言表达方式也不同。
(本文刊于《咬文嚼字》2019年第6期。)